重庆红卫兵墓园侧记

虽然知道重庆仍保留有一处“文革武斗”死难者的墓园，但让我决心去那里看看的原因，却是一则在它附近某高校流播的传闻：
　　去年秋天，该校一位大四女生和一名大二男生在墓园里搞“泊拖”。学姊想开学弟的玩笑，便托故走进树林，弄乱头发，吐出舌头作吊颈鬼状。见学弟惊怖欲绝，又心疼起来，忙呼“是我——是我——！”
　　学弟说：“我知道是你——但你身后又是谁呢？”
　　学姊一回头，便嗷然瘫倒在地——原来，她身后有一队佩带红袖章的年轻人，一手捂住血迹斑斑的胸膛，一手拎着冲锋枪，在一面“誓将文革进行到底”大旗的导引下，高呼：“毛泽东思想，刀枪不入！”的口号，正前仆后继，从墓园深处向他们杀将过来……
　　这故事传进我耳朵，虽已是第二年春天了，我却仍想去那里看看。
　　墓园坐落在重庆市沙坪坝公园临湖的一处荒坡上，乱树杂草间，有一垣写有“文革墓群”的灰色围墙，墙侧有个破旧的中式门楼。推开吱吱作响的铁栅门，那荒冢累累，怪树阴森的景象不由让我打个寒噤。这里埋的全是文革武斗的死难者，那些被做成阙形、照壁形或纪念碑形的墓体上，大都镌有“死难烈士万岁！”“革命不怕死，怕死不革命！”等字样。阴惨之气，透人肌肤，让人忆起当年武斗之酷烈！虽然，所有的墓葬都坐西向东，悉数朝着日出的方向，但他们“心中的红太阳”却早已撒手而去，扔下一地崇拜者，永远不管了。
　　为绕开老干横垂的乱树，我只能在墓葬间的草丛中穿行。这一穿不要紧，竟发现埋在一座合葬墓里的8名死难者中，年龄最大的不过25岁，最小的才15岁。真难想象这条在人间仅仅活了五千多天的小生命，在那场震撼大陆的政治斗争中，竟像“红色高棉”的娃娃兵那样，也须挎上冲锋枪，为实践“誓将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”的誓言，扑向同样也是“誓将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”的另一派群众所射出的枪林弹雨。流血的双方都以“毛主席”的名义进行战斗，胜利者为“毛主席万岁”而欢呼，死难者也高呼着“毛主席万岁”而暝目……
　　面对这批忘生衔命、轻死易发的身影，我对当年那段历史，不禁深深地陷入困惑……
　　好在这座标名为“二、七兵团”的坟墓，又让我突发奇想：这位少年算不算墓群中年龄最小的死难者呢？为此，我查遍了整个墓园的131座坟墓，辨读了500多位死难者的碑文。虽未发现比他更小的牺牲品，却找到3位享年最高的人，他们均殁于58岁，其中有位还是中共党员！如果党员死了要去见马克思之说属实，真不知这位为“保卫伟大领袖”，而流尽最后一滴血的××德（碑文模糊）同志，他将怀着怎样的悲愤，跪在马克思面前……
　　众多的死难者中，最死得其所的该是一位解放军战士了。“挨枪子”虽不是军人的专利，但在“七十二行”中，牺牲的可能性却最大！这是墓群中为数不多的单葬墓，碑上虽未注明死难原因，却并不妨碍他成为整个墓群中的亮点！离他不远，还有一座埋葬着李英镐、程立金等6人的合墓。从碑文看，他们也是解放军的现役军人。这一次性就战殁6人的事实，不由人怀疑那支部队莫非成建制地参与过武斗？是否这样，得让某些军史专家来考证了！
　　武斗既然打到这个份上，在这批“国防绿”的枪口下，对方（即另一派群众）的伤亡肯定会更大吧！
　　多达500多名武斗死难者，却硬要挤进131座坟墓中，这里有着很多的合葬墓就不足为奇了。奇的是那座由艾东、刘显梅、邓木生、邹正远四人组成的合葬墓。他们最大的20岁、最小的16岁、其中刘显梅（女性）18岁！按我国“生同衾、死同穴”的传统，女性死后，除非自己的丈夫，是绝不能同其他男性埋在一起的。幸亏是“破旧立新”的文革期间，四位异性战友才能在一方墓顶撑起的空间里找到宿归。既然埋在一起，三名初解风情的小青年和一位花季少女，亲密到是亲密了，但他们之间会不会再次动起武来呢？
　　让人浮想联翩的，还有那座由《重庆交通造反司令部》为他们“捍卫毛主席革命路线，于1967年8月光荣牺牲的”6名铁哥们而建的合葬墓。虽然，在这从两三人到三十多人的合葬墓都彼彼皆是的墓园里，无论是墓的外观还是掩埋人数，这6人墓都算不上扯眼。发人深思的却是它墓碑左下端落款处——孝女曾祥会那几个字。这显然是后来补刻上去的，歪斜的字迹，绝非出自石匠或刻工之手，很可能就是孝女本人动手凿的。再看墓主中那位叫做曾家祥、殁于26岁的男子，应该是她的父亲了。父亲死时才26岁，女儿又该几岁呢？几十年来，人情冷暖、世态炎凉，这对孤女寡母又是怎样过出来的呢？艰难啊！更难能可贵的是，这位曾祥会女士并没有抛弃在现代人眼中，死得并不看好的父亲，而是在他墓碑上堂而皇之刻上自已的名字。这种悼念，不只给她父亲、就是对出于同样原因而长眠墓地的父辈们，也是一种慰籍。当然，这是迟来的悼念，但迟来总比不来好！所以，当看见墓台上一枝插在矿泉水瓶子里的小黄花还怯生生地开放着，一些坟头还残挂着半枯半萎的花环时，这种凄楚虽然让人感到不是滋味，我却不愿过多地责怪死者的亲属。因为他们也承受着巨大的悲痛和压力呀！
　　死者的无言与无奈，生者的哀思与悼念，曾经的风光无限与身后的祭烛飘残，一种莫名的感觉竟让我无言地背过脸去……
　　但，为什么要背过脸去呢？长眠在墓群中的好歹也算是一群人物呀！他们既是志存高远、信守承诺的勇士，又是在盲从与轻信中不能自拔的政治幼童；他们既是为责无旁贷的使命感献身的战士，又是被一种荒谬信仰所戕害的牺牲品！我不明白那个时代的中国人，为何会轻易被人间离成若干相互杀戮的派别，却不敢因此而指责那一代人。虽然，作为个体的人，其价值取向可能有所差别，但在时代的“大环境”中，每一代人的人格内涵又大体是一致的。这也许就是那八亿人都在“意气风发”的同时，由工、农、兵、学、商各界人士参与的武斗，会在中国大陆风起云涌、愈演愈烈的思想基础与社会原因吧！而眼前的死者，不过是最为不幸的一群罢了！他们身上凸现的那种相当复杂的历史和道德评判的二重性，虽让他们在现代人眼中不被理解！却给后世留下了一个巨大的思索空间！
　　丛篁老木，凝重静寂。在这惨青愁绿、连历史都要陷入沉思的墓园里，那对臭不知趣的大学生不知看中了什么，甚么地方不能去，偏要跑到这里来操练感情？男欢女爱，虽属佳事！但长眠于此的也算得是一群人物呀，他们虽未染黄头发，掖着手机，但卧榻之旁，仍不容他人撒野呀！
　　吓坏了吧——活该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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